我住院了。
确切地说我并不记得自己住院这回事,只是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生活在了医院里,并且似乎已经习惯了入院生活。
【1】
洗手。
每天我都会花费大量时间在某间配备着神似化学实验室洗试管的洗手池的病房里洗手。
水流过我的手,汇成一股慢慢滑进下水口,我静静地看着水流,度过相似的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
洗手使我安心。
唯一让我有些不适的是这间病房里躺着的一位久睡不醒的老人。他的呼吸过于微弱,我时常不能分辨他是死是活,每每不小心瞟见都有种说不出的紧张与恐惧。好在老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在睡,极其偶尔地他会睁开眼睛看向我,似乎有什么话迫切地想要告诉我,但我由于心中那不明原因的厌恶与恐惧,通常会低头默默看向水流或是转身跑向自己的房间。
【2】
这是个相当清闲的病房。
与其说是病房,也许用疗养院或休息室来称呼会更加恰当。
我早早地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以至于我一直以来都对身边的环境视而不见,直到最近我才隐约发现了异样的违和感的来源。
这里的病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几乎都没有接受治疗,既没有什么身体上的残障,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精神问题。大家每天似乎也没有什么娱乐,不是安静地待在房间就是在走廊上来回走动,或是像我一般沉迷于洗手。我没怎么见过这里的医生,护士倒是清闲地倚在吧台里聊天或是处理一些医生的指示,比如安排病人出入院。
入院的病人仿佛凭空从床上长出来一般,而出院的病人一般会收到由那些从未谋面的医生颁发的名为“签证”的出院证明,在护士的指示下走出常年锁着的病房外不知通向何处的漆黑长廊。
【3】
病房二十四小时都亮着发着冷光的日光灯。
来到这里后我不知为何不怎么感到疲倦,每天在洗手和闲逛中就能消磨掉不少时间,常亮的灯光使我分不清日夜,拉开厚重的窗帘看向窗外,目力所及之处是橙黄色纷飞的沙土。
其他的病人有些清醒着,有些却时常陷入沉睡。
洗手时不经意间又与那位老者对上了目光,他依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4】
即使在这样看似安静祥和的病房里,死亡也会如期降临。
有些久眠不醒的病人的皮肤会慢慢龟裂,最后像风化的石头一般逐渐消散,或是留下宛如某种夏虫脱壳后留下的空壳。
每当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却并不怎么感到恐惧或悲伤,甚至不如那位老人欲言又止的神情使我印象深刻、心有悸动。我看着护士们收拾那些宛若打碎的瓶子一般的残片,继而发现她们的脸似乎总是盖着一层雾,一层纱,看不见原本的样貌与表情。
那位老人,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如那般离去呢。我不知自己为何那样在意那位老者。
【5】
不悲不喜的日常依然继续着,只要水能继续从龙头里流出,我就觉得这样的生活不会走到尽头。
老人的皮肤如我预料般出现了龟裂。像某种鱼的鱼鳞。
这么想着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鱼,或是吃过饭了。仔细一想,我似乎对入院前的自己过着怎样生活着都完全没有记忆。我的世界似乎仅仅是这一个病院,这个病院构成了我的全部。我觉得有什么违和感,但某种力量让我放弃了进一步的回忆与思考。
水流穿透了我的手,我觉得有些吃惊,继而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6】
身边不断有人拿到签证离开,也有不少人化为残片。我是不是也快拿到签证了呢,我这么想着,仿佛死亡这种结局从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例行公事般地去洗手。
老人的鳞片已经开始剥落,正当我觉得他时日无多,他突然睁开了眼,眼角周围干裂的皮肤掉了下来,露出干瘪的眼球。我有些害怕,却又不想停止洗手。
他直直的看着我,使我无法再将目光假意移向他处。
房间安静得似乎只剩下持续不断的流水声,我仿佛在与一头黑熊抑或是一条眼镜蛇保持着距离僵持着。
突然老人突然站起向我跑来,我害怕得忘记关掉水龙头,不顾一切地向走廊跑去。
走廊上其他的病人看着这位边跑边掉落碎片与身体部位的老人发出来前所未有的惊叫,我跑向护士吧台,回过头看向那位“老人”,现在的他已经很难以人类来定义了。
这位风化严重的残损石像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我大喊:“这里是颠倒的病院!”
旋即他化为灰烬。
【7】
我听不见其他病人的惊呼或低语,老人最后的声音突然让我从长久的梦中醒来。
这是颠倒的病院,在这里死去的人会在真实的世界中醒来,活下去,我们这些清醒着的,才是在现实中昏迷不醒的重症病人。那些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液体,是现实中流入身体的输液。
是我理解错了,那留下的不是风化的空壳,而是化茧成蝶的证明。那些分发的“护照”也并不是出院证明,而是前往死之国的签证。
老人的话终于就开了困扰我已久的那不知起源的异样违和感,我正陷在过大的信息量中无法脱身,身后传来了护士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
“3546号患者,您的签证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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